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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

  记得是一个炎热的夏日中午,那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顶牛犟嘴也是最后一次参与务农并从此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的时刻。

  当那位赶了十几里山路送录取通知书的李老师站在绿森森的苞谷林里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时,我正扛着沉重的禾桶,牛一样喘息着踉跄前行,父亲黑红着脸在背后气咻咻的数落我对于农事的愚笨,并大发感慨:“将来弄得不文不武,只怕讨米都没有人给留啰!”我便由委屈而痛苦而愤怒,开始和父亲顶牛。就在这时,李老师却笑呵呵的将薄薄的一张纸递过来,那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扔了禾桶,接了通知书,泪便不知不觉的涌了出来。一时无语,只是望着黛绿的山色和清凉的河水发痴。鹧鸪在深山里叫着,半是凄惶半是欣喜。发怒的父亲依然黑着脸,没有一句表示高兴或者祝福的话,只说:“崽,你命好。”转过身扛了禾桶匆匆远去,独我在无言的田野,感受一种无法言喻的别样的滋味。

  山里的暮色升起来,村庄里传来亲切的犬吠声,晚风里斜飘漫逸的山歌子,还有河水和捣土筑屋的声音。我忽然感到这种声音的另一种韵致,它们不再有从前的沉重和忧郁。那个夜晚,闻讯而来的众多乡亲,将祝福、羡慕、夸奖的话语连同爆响的鞭炮一古脑儿倾在我洋溢吉祥和喜气的老屋。那一夜,父亲喝得大醉,看我的时候,一脸的愧色。其实那时我早就原谅了父亲中午的斥骂,并且在心里一次次说:父亲,请你原谅儿子的顶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人生的偶然就是命运,但命运绝不仅仅只是偶然,崇拜泥土和崇拜书本,在某种意义上是一样的,但泥土与书本所涵括的内容却往往若我与父亲命运的内容,迥然不同又有许多相同,这也是偶然么?

  那一夜,我失眠了。

  从未出过远门,在泥土里劳作了一生的父亲决定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高等学府。平时父亲很严厉,很劳累,脾气很大,我几乎很少感受过别人有过的那种父子情深。我受到很大的感动,我终于体味到父亲心中那份深藏的爱意。父亲要送我,并不因为我是那个山乡解放后几十年来第一名大学生,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仅仅因为十六岁的我连县城也没有去过。父亲离土地很近而离繁杂的都市很远,他只想再做一次保护神,为着那份殷殷的父爱,为着那份饱经沧桑的心情。当时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我却感觉到了。

  临行那天,母亲、弟妹、乡邻以及我的好伙伴们都来送行。父亲头上裹着青头巾,腰间围着黑色包袱,一身只有走亲戚才穿的灰布衣,肩上挑着我的一只古旧的木箱和一卷铺盖走在前面。母亲伤心地哭了,我也哭了,我的弟妹和那些伙伴们都哭了。最后一次嗅着故乡的泥土、牛粪和稻草混和的气息,走下清凉的雾气弥漫的河岸,我和父亲坐上一只小小的乌篷船,开始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旅程。别了,我的曾经患难与共的亲人和伙伴;别了,我的贫瘠却慷慨的黑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金黄的麦穗和草垛,我只是你永远的莽苍里最孤独也是最野性的那一株,我只是你浑厚博大的血管里最炽热也最痛苦的那一滴。那些忠厚的牛群,那些河岸上的风车和美丽苍凉的木屋;别了,我的多梦多歌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呵。泪眼朦胧中,我向故乡挥一挥手,在越来越远的滩声中离去。

  黄昏的时候,我和父亲终于到达县城,买好了去长沙的火车票,便在就近车站的一个旅店住了下来,县城其实很小,那时候却觉得很大很大,我的心里充满离别的伤感也同时生出一种对外面世界的恐惧。父亲让我去外面买点吃食,他守行李。我知道家里很穷,便只在地摊买了几个凉薯抱回去,何况那时一点食欲也没有。回旅店的时候,我发现父亲两眼红红的,正在和一位中年服务员谈着什么,服务员真诚的安慰着父亲。我想父亲一定是哭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从来没有流过泪的,我的心陡然沉重起来。后来父亲告诉我,服务员看他一个人默默流泪,便关切的询问。父亲告诉他儿子考取大学的事,并说,儿子还小,又是乡下人,穷,怕将来受人欺侮,想起这些,便不由得落泪……

  十年前父亲担着行李,和我一起踏入辉煌而庄严的高等学府,作为庄稼人,布衣草履的父亲在看到从校门口走出的一群群风采翩翩、气宇轩昂的大学生时,悄悄对我说:“崽,我不图你有什么大出息,将来混得和他们一般人模人样儿,我就满足了。”父亲陡然有了一种巨大的自卑感,在他连做梦也想象不出的偌大的学府面前,他作为一个山里人几十年造就的倔强和自信心,彻底崩溃了。他已预知作为山里人的儿子的将来当会充满坎坷和忧患,在这样的世界,混成人模人样已是侥幸,他的希望也仅止于此了。

  为父亲,为自己,也为那养育过我的故土,我把所有翻开的日历都当作奋进的风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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