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罗哈。舍费尔的一张唱片的名字正是《蓝色阿罗哈》。那是 一支跟其他唱片一样的机场音乐,但更平滑更轻盈,因为其中包 含夏威夷吉他的音色。 我在客厅里的一张有机玻璃圆凳上坐下,《蓝色阿罗哈》的乐 曲随轻拂的信风一起进入我的身体。他可能就是在聆听这首曲子 的时候,在用他浅蓝色眼睛追寻雪茄的缭绕青烟的时候,想到了 去夏威夷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晚上八点钟的阳光在钢板和家具的玻璃上洒下一片片亮光, 这光比橙黄色的化纤地毯更明亮。在大块玻璃观景窗后面,布洛 涅森林的一簇簇树叶被腾腾热气淹没。不知何故,我离不开这间 已经改变用途的静谧的客厅,这是我二十岁时的客厅,而那边, 海天相连处,舍费尔在黄昏时逆光冲浪的剪影清晰地显现出来。 那剪影在浪谷中消失,然后又在浪尖上重现,被激浪和夕阳最后 的闪光带走,那是年轻人或者干尸的剪影,它滑得如此娴熟,它 消匿得如此迅速,俨然飞逝的时光。 家 谱(节译) [法国]帕・莫迪亚诺李玉民译 曾在莫迪亚诺似真还幻的小说世界几进几出,译了他几部作 品。今天领略了他的真实世界,方始明白二十多年前,在他的文 学迷宫走过不少弯路。不仅译者,读者有此《家谱》作参照,也 能更容易理解他的二三十部小说,而趣味不减反增,可以窥见莫 22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氏真幻两世界如何交融。 2007年,九久读书人希望再版我在漓江出版社1992年出过的 译本。我选了他早期的四部小说,于2008年合为两册出版。当时 我就推荐《家谱》,编辑说“以后再说”。这“以后再说”,七年 后由《世界文学》部分接手了。 我说“部分”,即指节译。我的选择着重两部分内容:一是他 疑问最多的“生前记忆”,二是他感受最深的青少年经历。许多好 看的章节,如他被卷入政治大案,他讲述小偷小摸的部分,不是 我“笔下留情”,只因篇幅有限,留待出单行本时再赏全豹吧。 译者 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我出生在布洛涅一比扬库尔,玛格 丽特路十一号,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佛来米人①,他们在敌占时 期的巴黎颇有点名声。我写犹太人,并不知晓这个词对我父亲究 竟意味着什么,只因当年他的身份证上是这样注明的。兵荒马乱 时期,人与人往往萍水相逢,因此,我从来就没有婚生子嗣的感 觉,就更谈不上家产继承人了。 母亲于一九一八年生于安特卫普②,童年是在那座城市的郊区 度过的,位于基尔和霍博肯之间。她父亲先是当工人,后来成为 测量员助手。她表爷是码头工人。康斯坦丁・默尼耶③制作码头工 ①②③佛来米人是比利时两大族群之一。主要居住在比利时北部的弗兰德地区。 比利时第二大城市。 康・默尼耶(1831--1905),比利时现实主义画家和雕刻家,擅长表现劳动者 的生活。 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奠迪亚诺专辑 J 23 人雕像时,就是请他当的模特。那尊雕像竖立在安特卫普市政府 前面,如今还在供人瞻仰。我还保存着他一九一三年的账簿,他 记录了他卸货的所有轮船:密歇根号、伊丽莎自维尔号、圣安娜 号[..…・]①大约六十五岁那年,他因失足坠落,摔死在码头上。 母亲还是少女时,就加入了红隼运动组织②,在煤气公司干 活。晚上,她去听戏剧艺术课。一九三八年,她被电影艺术家和 导演约翰・范德海登录用,参加他组织的佛来米“喜剧”巡演。 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一年,她在四部电影里扮演了角色。她当过 歌舞演员,在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音乐厅演出,那里聚集了许多 来自德国的逃亡者,她最要好的男友,名叫隆・朗多,是个室内 装饰师,一九四二年在布鲁塞尔相遇,戴着黄星标志(纳粹强迫 犹太人佩戴的)。 我缺乏足够的参照标记,就尽量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一九四 。年,比利时被占领之后,母亲就生活在布鲁塞尔。她同一个名 叫乔治・尼尔斯的人订婚了。尼尔斯二十岁上就接手经营一家饭 店;埃特伯雷饭店。这家饭店的餐厅,当时被宣传飞行中队的军 官部分征用了。母亲就住在埃特伯雷饭店,遇见形形色色的人。 所有那些人我一无所知。母亲在广播电台工作时,播报佛来米语 节目。她还受聘于根特剧院,一九四一年六月参加巡演,沿大西 洋和拉芒什海峡的港口,为托特组织③所属的劳动者演出,后来又 北上,到阿兹布鲁克,为德国飞行员演出。 ①[……]表示未被译出的节略部分,下文同。 ② 比利时政府于1928年成立的青年组织。旨在培养青年人的——尤其是弱势群体 中的年轻人——各项技能,并组织开展文化、艺术、体育等活动。 ③成立于1933年的军事工程组织,以其创始人、纳粹分子托特命名。在二战前和 二战中负责德国及其占领区的工程任务。使用战俘做工。 24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当年,她是个心硬的漂亮女孩儿。她的未婚夫送给她一只中 国种的长毛犬,她对狗不上心,随便托给别人照看,就像后来对 待我那样。那只长毛犬从窗户蹿出去自杀了。那狗留下两三张照 片,应当承认,它无限触动我的心,我感到同它非常接近。 [……] 她于一九四二年六月来到巴黎。格雷文①在比扬库尔摄影棚让 她试了镜头,但这不是决定性的一步。最后她进入大陆电影公司, 做“译制”工作,为这家公司拍摄的法语片配写荷兰语字幕。她 成为格雷文的一名助手奥莱尔・比绍夫的女友。[……] 请原谅我列出所有这些人名以及随后的人名。我形同于狗, 佯装有一幅家谱。母亲和父亲并不从属于任何确定的社会圈子。 不管多么漂浮不定,多么模糊不清,我也应该在这片流沙中,竭 力找出一些踪迹和方位标,犹如力图复原字迹模糊的一张户籍卡 片,或者一份行政调查表。 父亲于一九一二年出生在巴黎,佩特莱勒街心花园广场,正 是九区和十区的交界。他的父亲原籍为萨洛尼卡(希腊),出身于 一个从托斯卡纳迁徙到奥斯曼帝国的犹太家庭。在伦敦,在亚历 山大港,在米兰,在布达佩斯都有表兄弟。[..…・]祖父少年时期 就离开萨洛尼卡,去了亚历山大港。然而几年之后,他又动身前 往委内瑞拉。我认为他跟祖籍和家庭一刀两断了。他到玛格丽塔 岛②,热衷于珍珠交易,后来到加拉加斯,经营起一家百货店。一 九。三年,他离开委内瑞拉,到巴黎定居,在夏托丹街五号开了 一家古董店,出售中国和日本的艺术品。他持一本西班牙护照, ①②阿雷弗雷德・格雷文是德占时期德国大陆制片公司在巴黎的制片经理。 委内瑞拉所属的近海孤岛。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I 25 一直到谢世,总在西班牙驻巴黎领事馆登记,而他的前辈则以 “托斯卡纳臣民”的身份,相继寻求法国、英国与奥地利驻外领事 馆的保护。我保存了祖父的好几本护照,其中一本是由西班牙驻 亚历山大领事馆签发的。还保存一份证书,是一八九四年在加拉 加斯开具的,证明他是动物保护协会会员。祖母生于加来海峡 省①。她的父亲一九一六年住在诺丁汉郊区。不过,她婚后便入了 西班牙国籍。 父亲四岁时丧父。童年时住在巴黎十区上城区。他对我说, 他在夏塔尔学校住校读书,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不回家。他在宿舍 里,听得见巴蒂尼奥勒大道土台上街头演出的音乐。他没有通过 中学会考。青少年时期我行我素。一俟年满十六岁,他就跟朋友 们出入博伊拉法耶特饭店、蒙马特尔大街酒吧、卡代吧、吕纳公 园。他名叫阿里托,而别人叫他阿多。到了十八岁,他就干起汽 油非法交易的勾当,偷越巴黎入城收税处。长到十九岁,他就请 求圣法勒银行经理录用他经营“金融业务”,他讲得头头是道,终 于得到经理的信任。不料事情搞砸了:父亲那时尚未成年,司法 介入了。二十四岁时,他在蒙田路三十三号租了一间屋,从我保 存的一些资料来看,他常去伦敦,参加组建一家布拉维斯科责任 有限公司。他和弟弟拉尔夫一起,在罗凯宾街租了一处家庭公寓, 供他们母亲居住:她一九三七年就是在那里去世的。后来,他又 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车站旅馆租了一间客房,没有付钱就走人 了。战前不久,他受委托经营一家女式长筒袜和香水商店,位于 马莱伯大街七十一号。那个时期,他可能住在弗雷德里克一巴斯 ①位于法国北部。 26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蒂亚街(八区)。 战争来临,他毫无积蓄,已经过一天算一天了,到一九四。 年,他就让人把写给他的信件寄往蓬蒂厄街二十四号,维克托一 埃马努埃尔旅馆处。同年,他从昂古莱姆①发出一封信,告诉他兄 弟拉尔夫,他应征入伍,编在炮兵团,还提到他们将一盏分枝吊 灯典入当铺。在另一封信里,他请人将《石油信使报》寄到昂古 莱姆。他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九年间从事石油“生意”,有一个 叫昂里凯兹的合伙人,组成鲁瓦雅利公司,经营罗马尼亚石油。 一九四。年六月法军大溃败,他正在昂古莱姆军营,并没有 随同大批俘虏被押走,因为德国军队才开到昂古莱姆时,法德已 经签订了停战协定。他逃往萨布尔一道洛讷,一直逗留到九月t9。' 他返回巴黎,没有被重新清查为犹太人。他同弟弟拉尔夫住 在弟弟的女友家,那是一个持英国护照的毛里求斯姑娘。那套房 子位于索塞街五号,毗邻盖世太保所在地。毛里求斯姑娘因持英 国护照,被勒令每周到警察局报到。后来,她被当作“英国人”, 在贝桑松和维泰尔②关押了数月。父亲有个女友,名叫赫拉・H, 她是德国犹太人,在柏林曾与比利・怀尔德③订过婚。一九四二年 二月的一天晚上,在马里尼昂街一家餐馆里,他们正巧碰上身份 检查,就被全锅端了,那个月刚颁布了法令:晚上八点钟之后, 禁止犹太人上街和到公共场所去。父亲和他的女友身上没有任何 证件,被检查员装上囚车,开到格雷夫尔街,由一个名叫施韦伯 ①法国西南部小城。 ②③法国东部小城。贝桑松附近。 比・怀尔德(1906--2002),犹太裔美国导演。美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 一。曾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I 27 林的警官当面“验明”身份。想必父亲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 和女友被警察分开,正要把他送进拘留所的时候,他趁定时开关 的灯熄灭的瞬间逃脱了。次日,赫拉・H从拘留所里放出来了, 无疑是父亲托一位朋友进行了干预。是谁呢?我在心里时常这样 发问。[……] 那段时间,父亲交往的所有入当中,我能对上号的有亨利・ 拉格鲁瓦、萨莎-戈尔丁、弗雷迪・梅伊沃,一个澳大利亚人, 长雪橇冠军和汽车赛车运动员。战争刚结束,父亲就和他在香榭 丽舍大街共用一间“办公室”,但我未能发现其存在的缘由……还 有吉萨-库普林,一位俄罗斯女子,作家库普林( 之女,她在几部 影片中扮演了角色,还参加演出了罗杰・维特拉②的一出戏:《海 洋小姐们》…… 差不多这就是父亲活动的世界。半上流社会?上流盗贼社会? 趁着这个社会还未消失在冰冷漆黑的遗忘之夜,我再提一位俄罗 斯女士,卡丽娜,人称“开心”奥尔洛夫,那个时期是我父亲的 女友。她非常年轻时就流亡美国,二十岁时,在佛罗里达州演出 歌舞,遇见一个棕褐色头发的矮个儿男人,名叫路奇・路西亚诺, 彬彬有礼而又多愁善感,遂成为此人情妇。她回到巴黎,做过时 装模特儿,为获得法国国籍而结了婚。在德军占领巴黎的初期, 她同一个智利人彼德罗-埃扎吉尔——“公使馆的秘书”——一 起生活;后来,她独自住进马戏场街夏多布里昂旅馆,父亲常去 ①库普林(1870--1938),俄国小说家,批判现实主义伟大传统代表人物之一。 著有小说《决斗》《生活之河》,十月革命后间流亡巴黎。 罗・维特拉(1899--1952),法国作家,超现实主义戏剧先驱之一,剧作有 《维克托或掌权的孩子》。 ②28 l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那里看她。我出生后数月,她送给我一只毛绒熊玩具,我当作吉 祥物久久保存,它也是一位消逝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九 四八年二月十二日,她三十八岁时自杀身亡,葬在圣・日内维埃 芙树林。 我编制这个谱系,像在空寂而混乱的房子里呼唤,逐渐头晕 目眩,喘息也越来越短促。诡异的人群,诡异的时期,什么都不 明不白。正是那个时期,在这些与他们相似的人中间,我父母相 遇了。两只蝴蝶不知不觉,迷失在一座没有方位的城市中。Die Stadt Ohne Blick ̄。但是无可奈何,我就是从这肥沃的土层——或 者粪土堆里生出来的。我搜集到的他们生活的这些片断,大多是 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关于父亲的许多细节详情,她都没有掌握: 那是个浑浊的世界,父亲受世情事态的驱使,行走在地下和黑市 之中。母亲几乎一无所知。而父亲带着他的秘密走了。 他们相识于一九四二年十月的一天晚上,在十六区舍菲尔街 二十八号——托狄・维尔奈——人称“萨于克夫人”——家中。 父亲使用的身份证,借用了他的朋友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从 此,占领时期孔蒂河滨大道十五号住户的名单上,就一直保留着 “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我童年时在“五层楼”对面,从门房 的玻璃门上就看得见。我曾问过门房谁是这位“亨利・拉格鲁 瓦”,门房回答我说:是你父亲。这种双重身份给我留下深刻印 象。多年之后我又得知,他在那个时期还借用过别的姓名,而那 些姓名对应他的相貌,战后一段时间还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然 而,这些姓名最终势必脱离与其相关联的可怜世人,只是在我们 ①德文,意为“没有方位的城市”。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奠迪亚诺专辑 l 29 的想象中,宛如遥远的星体一般闪烁。母亲将父亲引见给让. 德’乃和她的朋友们。他们觉得他有一种“南美人的怪样子”,还 关切地劝母亲多多“提防”。母亲把这话传给父亲,他便打趣地对 母亲说,下次见面,他的样子还要“更怪”, “让他们见了更害 怕”。 他并非南美人,但因没有合法身份,就混迹黑市赖以生存。 母亲去找他,要乘沿着丽都拱廊的多部电梯,才能进入一处那类 的巢穴。他身边总有好几个人相伴,姓名我不得而知。他尤其频 繁出入奥升路五十三号一家购物店,经营者亚历山大和伊万・s兄 弟俩是亚美尼亚人,战前他就认识了,他向他们提供多种货物, 包括整辆滚珠轴承的超期卡车,发自SKF公司①的旧库存,而这类 废旧卡车大量弃置不用,放在圣旺码头仓库里只待生锈。 我在探询过程中,偶然碰到几个人的名字,都在奥什路五十 三号工作过,有沃尔夫男爵、丹特・范努希、帕特博士、“阿贝 托”,当时我心里就嘀咕,也许这不过是父亲使用过的假名。他正 是在奥什路那家购物店里,遇到了一个叫安德烈・加比松的人, 是那商店的老板,他常向母亲提起那人。我手头有一份追溯到一 九四五年的德国特警名单,上面有此人的简介:加比松(安德 烈),意大利国籍,生于一九。七年。商人。护照号13755,一九 四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在巴黎签发,注明是突尼斯商人。从一九四 。年起,成为里奇尔(奥什路五十三号购物店的名字)的合伙人。 一九四二年到圣・塞巴斯蒂安,成为里奇尔的用户。一九四四年 四月,在快递邮件公司的一个叫拉多斯的手下工作,经常往返于 ①指始创于1907年的瑞典滚珠轴承公司。 30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昂代和巴黎之间…… 在占领时期,父亲的其他关系,至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位 意大利银行家乔治・乔尔吉尔一斯奇夫,及其女友西莫娜。后来, 西莫娜嫁给了红磨坊的老板皮埃尔・富克雷。乔尔吉尔一斯奇夫 在庞蒂埃夫尔街四号设有办事处。父亲买了他一颗极大的粉红钻 石,称为“南方十字”。到了战后他一文不名时,又力图出手了。 [..…・]阿奈・巴代尔,律师改行,一九四四年任老鸽棚剧院①经 理。父亲同他和他女婿乔治・维卡尔一起搞黑市交易。巴代尔寄 给我母亲一部萨特的剧本《禁闭》,原名《他人》,他打算于一九 四四年五月搬上老鸽棚舞台。《他人》的这份打印稿,在我十五岁 那年,还躺在我六楼房间的壁橱里。巴代尔考虑我母亲在大陆电 影公司工作,同德国人保持接触,因而能从中斡旋,好让他快些 拿到这部剧的审查许可证。 [……] 要结束这份幽灵的名单时,还应提及那兄弟俩:伊万和亚历 山大・S,我总寻思他们是不是孪生兄弟。亚历山大有个女友,名 叫茵卡,是芬兰人,舞蹈演员。他们一定是黑市的大佬,因为他 们在伊万・S的豪宅,保尔一杜梅路一号大厦的套房里,庆祝过他 们在占领时期收获的“头一个十亿”。法国解放后,伊万・S跟安 德烈・加比松~样逃往西班牙。那么,亚历山大・S呢,他的下落 呢?我心里不免琢磨。然而,真有必要提出这个问题吗?一想起 人们在“红色海报”②上看到的那些人的面孔,我的心就砰砰 ①②始建于1913年,是巴黎颇具影响力的剧院。 1944年,德国占领者和维希政权杀害了法国抵抗小组的二十三名成员。事后, 纳粹印制了一万五千份的红色海报到处张贴,称他们为红色恐怖分子。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l 3l 直跳。 让・德・乃和那个布鲁塞尔古董商,一九四三年初就搬离了 孔蒂河滨大道的那套房间,我父母双双住了进去。在我最终厌弃 这一切,丧失气力和勇气之前,还有一些他们在那个遥远年代生 活的片断,不过在现时看来,他们那段生活照旧一片模糊。 他们有时同拉格鲁瓦及其女友德妮丝躲到阿布利,住进布雷 欧古堡。那是座遗弃的城堡,原主美国人无疑因为战争,将钥匙 交给他们,离开了法国。母亲骑着摩托,拉格鲁瓦驾驶他那辆轿 车,奔驰在乡野的路上。一九四三年七、八月份,她和我父亲住 在拉瓦雷纳一圣・伊莱尔一家旅馆。小里茨、乔尔吉尼一斯奇夫、 西莫娜、杰斯奈及其女友西比珥,都去那里同他们会合,在马尔 纳河中沐浴。这座古堡常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和他们的“女人” 光顾,其中有个“迪迪”及其女伴“迪迪夫人”。早晨,男人们开 车出发,去干暖昧的勾当,很晚才从巴黎返回。一天夜里,父母 听见他们在楼上房间争吵。女人骂她的男伴是“瘟鸡”,她从窗口 扔出去一沓沓现钞,同时指责他拿回来这么多脏钱。假警察吗? 盖世太保的帮凶吗?托狄・维尔奈,人称“萨于克夫人”,父母就 是在她家中相识的,她于一九四三年初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大搜捕 中逃过一劫,但是从她家窗户跳出去时摔伤了。[..…・] 记得父亲只有一次回顾了那个时期,那是一天晚上,我们俩 都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住处。他指给我看马里尼昂街街尾,说正是 在那里,一九四二年二月他被塞进囚车。他还对我讲述一九四三 年冬季,他被“某个人”告发,第二次被捕,押进拘留所,由 “某个人”保释出来。那天晚上我感到,他很想给我透露什么事, 话到嘴边没讲出来,只是对我说囚车挨个警局转悠,然后才返回 32 l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拘留所。逮捕过程中,上来一位少女,正坐到他对面。很久之后, 我试图寻到旧迹,但是枉然,无法确认那是一九四二年还是一九 四三年的夜晚。 一九四四年春季,父亲接到几个匿名电话,打到孔蒂河滨大 道的住处。一个声音直呼他的真名实姓。一天下午他外出时,两 名法国警察按响门铃,要见“莫迪亚诺先生”。母亲明白告诉他 们,她只是个年轻比利时女子,在大陆制片公司工作,那是一家 德国公司。她这套房的一个房间转租给一个名叫亨利・拉格鲁瓦 的人,她向他们提供不了什么情况。警探对她说,他们还会来的。 父亲为躲避他们,就离开孔蒂河滨大道。我猜想已不是负责犹太 人问题的那个叫施韦伯林的警员,而是稽查处的人员了——就是 抓获萨莎・戈尔丁的那帮人。或者是巴黎警察局佩尔米勒警长的 手下。后来,我拿一些面孔想要比对这些人的姓名,然而,他们 始终隐藏在黑暗中,透出烂皮革的气味。 父母决定尽快离开巴黎。母亲在B家中认识的那个希腊人, 克里斯托斯・贝洛斯有位女友,住在希农附近的一座庄园里。三 个人,便投奔她去了。母亲带着冬季运动装,以备他们逃往更远 的地方。他们在图雷讷的那座住宅藏身,一直待到解放,这才骑 着自行车,随着美国部队的大溜儿返回巴黎。 一九四四年九月初,父亲在巴黎,还不愿立即回到孔蒂河滨 大道的住处,害怕警察又来找他算账,不过这次是由于他在黑市 的非法活动。父母下榻的旅馆,这家阿尔西翁・德・布勒特伊旅 馆,位于布雷特伊路和迪凯斯纳路的拐角,一九四二年父亲已经 去那里躲藏过。他打发母亲去探探孔蒂河滨大道,了解事态如何 变化。她被警察局传唤去,接受一次漫长的审问。她是外国人, 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奠迪亚诺专辑 I 33 他们要求她说明,她受德国人保护,一九四二年来到巴黎的确切 缘由。她向他们解释,她和一个犹太人订了婚,两年来在一起生 活。审问她的那些警察,想必就是数月前要以真名实姓逮捕父亲 的那些警员的同事,抑或是同一些人。估计他们按照那些假名寻 找他,终归未能识别。 他们放了我母亲。晚上在旅馆客房,就在他们的窗下,女人 同美国兵沿着布雷特伊路大道散步,其中一位女子试图让一个美 国人明白,大家等了他们多少个月。她数着自己的手指:“One, two……”可是美国人不明白,便模仿她的样子数起自己的手指: “One,two,three,four……”就这样没完没了。过了几周,父亲 离开阿尔西翁・德・布雷特伊旅馆,回到孔蒂河滨大道时才得知, 他那辆藏在讷伊一处停车场的福特轿车,六月份就被民兵征用了。 乔治・芒代尔①遇刺身亡,乘坐的正是这辆福特,车身留有筛眼似 的弹孔,被保存起来,以备警察调查之需。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父亲骑自行车到布洛涅一比扬库尔区 政府,申报我的出生。我想象他回来的路上,经过这年夏天欧特 伊一条条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个寂静的码头。 继而,他决定去墨西哥讨生活。护照都办好了,临行时刻又 改了主意。战后,他差一点儿就离开欧洲。三十年后,他前往中 立国瑞士,在那里与世长辞。这三十年间,他频频出行,去加拿 大、圭亚那、赤道非洲、哥伦比亚……他徒然寻求的,正是传说 ①乔・芒代尔(1885--1944),法国政治家,历任邮电部长(1934--1936)、殖民 地部长(1938--1940)。1944年,被法国维希政府的民兵暗杀。 34 l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中的黄金国。而我心中暗道,难说他不是为了逃避占领时期那几 年。那个时期他在巴黎的内心感受,从未向我坦露过。身受追捕 的恐惧和怪异的感觉,形同明确列入猎物的等级,而他本人却不 知晓自己究竟是何等样人吗?不过,还是不要替别人去诉说衷肠, 即使打破折磨人的沉默,我也总是心存碍难。 一九四六年,父母一直住在孔蒂河滨大道十五号的五楼和六 楼上。从一九四七年起,父亲又租下四楼。这是父亲极为短暂的 一段相对兴旺的时期,直到一九四七年。随后就进入长期的所谓 表面光鲜实则贫困的状态。他的工作伙伴有乔尔吉尼~斯奇夫, 一个人称泰西埃先生的哥斯达黎加公民,以及路易・德・拉罗舍 特男爵。他也是一个叫z的人的密友,那人与“葡萄酒案件”有 牵连。我外公外婆从安特卫普来到巴黎照顾我。我一直和他们在 一起,只懂佛来米语。一九四七年,我弟弟吕迪出生,是十月五 日那天。解放之后,母亲就到老鸽棚学校,上戏剧艺术课。一九 四六年,在拉米绍迪尔①上演《在我的金发女郎身边》,她在剧中 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一九四九年,在影片《七月约会》中,有她 几个镜头。 一九四九那年夏天,在昂蒂布角②和巴斯克海滨,她成为两个 男人的女友,一个是俄裔的花花公子,弗拉迪米尔・拉舍维斯基, 一个是巴斯克人,写诗的德・A侯爵。这种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 的。我们兄弟二人,单独在比亚里茨③待了将近两年,住在卡萨・ 蒙塔尔沃街区的小套间,照看我们的女人就是门房。我记不大清 ①②位于巴黎二区的一家剧院。始建于1778年。 和下文中的巴斯克海滨同在法国西南部。 ③法国西南部城市。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1 35 楚她的相貌了。 一九五。年九月,我们在比亚里茨圣马尔丹教堂受洗,父母 却没有出席。根据洗礼证书,我的教父让-曼特,是个我不认识 的神秘人物。一九五。年十月开学,我第一次上学;比亚里茨圣 马利亚学校,位于卡萨・蒙塔尔沃街区。 一天下午,放学出来,谁也没来接我。我要独自回家,但是 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小型卡车撞倒。那位司机把我送到慈善医院, 嬷嬷用乙醚棉团捂上我的脸,把我麻醉过去。后来我就特别怕闻 乙醚味。极其害怕。于是乙醚就有了这种奇特的功能,唤起我一 种疼痛,随即又解除。记忆和遗忘。 一九五一年,我们返回巴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蒙巴 纳斯剧院后台,母亲在《菲莱蒙的情结》中扮演个小角色。她正 在台上,我害怕了,哭起来。苏姗娜・弗隆①也在剧中有角色,她 给了我一张明信片,好让我平静下来。 孔蒂河滨大道的套房。在四楼的房间,晚上我们听见隔壁房 间的说话声和格格笑声,那是母亲接待她那些圣日耳曼草场修道 院②广场的朋友。我难得见到她,也不记得她对我有亲热或者呵护 的举动。我总觉得在她面前,要保持一点几警惕。她突然发火让 我手足无措,而我挺注重教理,就祈祷上帝宽恕她。父亲的办公 室设在五楼,他经常跟两三个人待在那里,坐在椅子上或者长沙 发的扶手上。他们交谈,轮流打电话,电话机抛来抛去,就好像 一个橄榄球。父亲时而招募几名少女,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教她 ①苏・费隆(1918--2005),法国著名戏剧和电影双栖演员。两次获得莫里哀戏 剧奖最佳女演员奖,三次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②这座修道院位于巴黎左岸,始建于六世纪,为巴黎古迹之一。 36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们接电话,说“他人不在”。他口授信件,让她们写下来。 一九五二年初,母亲把我们托付给她的女友,苏姗娜・布克 罗。她住在茹伊昂若萨区,库尔泽纳博士街三十八号。我去上学, 这条街走到头就是贞德学校,后来又上镇上的小学。一九五二年 在村镇教堂做午夜弥撒,我和弟弟都是唱圣诗童子。启蒙读物有 《最后一个莫希干人》①,我根本不理解,但是坚持看完了。还有安 徒生童话,由阿德丽艾娜-塞古尔配的插图,以及《捉猫故事 集》②。 一九五三年二月,一天早晨,我和弟弟待在空无一人的屋里, 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巴黎。后来我听说,苏姗娜・布克罗因参与 盗窃而被捕。在茹伊昂若萨区和巴黎之间,这片郊区的神秘,可 不止这一桩呢。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六年,我们一直在巴黎,我和弟弟去洛迪 桥街上市镇学校。我们也常去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听教理课,能 经常见到帕叟神甫,他在圣曰耳曼草场修道院讲道,住在波拿巴 街一小套房子里。我找见帕叟神甫当年给我写的一封信。“星期 一,七月十八日。我想象你一定在海滩上建筑城堡……海水一涨 潮,就得赶紧溜之大吉!这就像在洛迪桥学校的校园里,课间休 息结束的哨声响起的时候!你知道吗,巴黎的天气非常热。幸好 不时下一场阵雨,清凉一下天气。如果教理课上下去,你就要用 白罐子,没完没了给你的所有同学倒一杯杯薄荷水。不要忘了八 ①美国作家J.F.・库柏(1789--1851)的一部小说。以1757年英、法两大帝国 在美洲争夺殖民地为背景,表现殖民与反殖民、压迫与自由、殖民者与土著内 部的斗争。 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1902--1967)的一部童话故事集。 ②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I 37 月十五日的节日:再过一个月,就是圣母升天日。到了那天,你 去领圣体,以期愉悦你在天母亲的心。如果你心灵善于讨她喜欢, 她对她的帕特里克一定会很满意。你很清楚,假期也不应该忘记, 要感谢仁慈的上帝给了你们所有这些美好时光。再见,我的帕特 里克。全心拥抱你。帕叟神甫。”教理课的课堂,设在修道院街四 号,一栋老楼的顶层——如今都改为豪华套房——和朝向富斯当 堡广场的一间大厅,那里变成了一家奢侈品商店——改头换面了。 我认不出我童年时期的街区了,就是雅克・普雷维尔①和帕叟神甫 重寻故地,恐怕也难认出来了。 [……] 这个时期我所看的全部读物中,作者有儒勒・凡尔纳、亚历 山大・仲马、约瑟夫・佩雷、科南道尔、塞尔玛・拉格洛夫、卡 尔・迈、马克-吐温、詹姆斯・奥利维・柯伍德、斯蒂文森、 德・塞古尔伯爵夫人、杰克・伦敦,以及作品《一千零一夜》,我 尤其记得《所罗门国王的米那钱币》,以及年轻的向导揭示他王子 真实身份的情节。有两本书因题目而引起我的玄想:《珍达的囚 徒》和《神秘之货船》。 [……] 在巴黎,一九五四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弟弟待在老鸽棚剧 院后台里端,母亲已经上场了。一个在剧中演主角,名叫素姬・ 普里姆的女人,凶狠地对我们说,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她同 许多年迈的蹩脚女演员一样,不喜欢小孩子。我寄给她一封信: “亲爱的太太,我祝愿您过一个极坏的圣诞节。”她给我留下的印 ①雅・普雷维尔(1900--1977),法国诗人,他的诗善于用奇异的形象,融人民 间诙谐调侃的语言,深得知识阶层和民众的喜爱。 38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象最深的,就是那种既冷酷又不安的眼神。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和父亲乘坐六十三路公共汽车,一直坐 到布洛涅树林。湖水、平底小舟,坐上去划到微型港湾和湖岛木 屋……一天傍晚,我们在布洛涅树林等待回程的汽车。父亲带我 们走进阿道尔夫一伊翁小街,到一处私邸门前站住,他对我们说: 不知道现在谁住在这里了——就好像这地方他很熟。当天晚上, 我看见他在办公室里查阅街道黄页。这引起我的好奇心。十多年 之后,我才了解到,阿道尔夫街六号那座私邸,在占领时期正是 “奥托”购物处——巴黎最重要的黑市窝点——如今那座宅氐 已不 复存在,一九六七年,我又转到那条街,验证当年我们和父亲那 次停留的地点:正好与六号相对应。猛然间,一股腐烂的气味, 同骑马场和树林枯叶的气味相混杂。我也记得那个时期的下午, 我和弟弟同父亲有时随便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 圣芒德。让蒂伊门…… 一九五六年十月,我住进茹伊昂若萨区的蒙塞尔学校,我该 把这地方的所有学校都去一遍才好。头几天睡在学生宿舍,夜里 难熬得很,常常想哭。不过很快,我就开始一种自我训练,以增 添勇气:注意力集中到一个固定的点,这是一种法宝。当时,权 且用一匹塑料小黑马来充当目标。 一九五七年二月,我失去了弟弟吕迪。一个星期天,父亲和 叔叔拉尔夫到寄宿学样来接我。叔叔开的车,在回巴黎的半路把 车停下,他下了车,单独留下我和父亲。父亲在车里告诉我,弟 弟死了。上个星期天,我还和弟弟在孔蒂河滨大道我们的房间一 起度过了下午的时光。我们一起整理收集的邮票。我必须在五点 钟返校,向他解释说,一个喜剧团要在学校的礼堂里,为学生演 二。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l 39 一场戏。那个星期天他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认为除了弟弟吕迪,他的死亡,我这里讲述的一切,再也 没有什么能深深牵动我的心。我一页一页写下来,就像在做一个 笔录,或者写一份简历,例行公事,无疑是要了结一种不是我本 人的生活。这只是一卷记录事件和行为的胶卷。我没有什么可忏 悔的,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对于内省和扪心自问,我毫无兴趣。 反之,事情越是晦隐不明而神秘莫测,我就越是兴趣大发。极而 言之,我还力图从毫无神秘可言的事物中找出神秘来。我回顾到 我二十一岁为止的事件,都是我浮面的经历——这种方法即是展 现远景,而演员则在摄制场上静止不动。我想表达的这种印象, 许多人在我之前就感受过:一切在透明中鱼贯而过,而我还未能 过上自己的生活。 我成为住校生。在蒙塞尔学校一直读到一九六。年。四年时 间,军人纪律。每天清晨,天一亮就起来。齐步走。排列,立定。 全体立正。夜晚巡察寝室。高年级的几个爱捉弄人的学生“头儿” 负责维持“纪律”。[……] 蒙塞尔学校有些缺乏关爱的孩子,是些私生子,和家人失去 联络的孩子。记得有个巴西少年,与我同宿舍好长时间,他有两 年没有父亲的音信,仿佛是被他们遗忘在火车站寄存处的物品。 还有些人走私牛仔裤,已经闯过警察设的路障。学生中有两兄弟, 甚至二十年后还被告上重罪法庭。青春往往是金色年华,然而是 一种可疑的金色,是不好的合金。这些勇敢的少年,大部分没有 前途。 [……] 一天晚上,父亲在楼梯上对我讲了一句话,难得的一句心里 40『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话,当时我还不大明白:“永远也不要忽略细节……我呢,很可 惜,总是忽略细节……” 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年间,又出现他的一个帮手,一个叫雅 克・夏蒂雍的人。二十年后,我又见到了他——他已更名为雅 姆・B.夏蒂雍。他寄给我一封信,谈了我父亲的事:“他在孤独中 死去,你不要太难过。你父亲并不厌恶孤独。他有一种想象 力——老实说,只是在面对生意时——他细心地充实着这丰富想 象力,也充实着他的头脑。他从来就不孤单,因为他同自己的构 建总是那么默契,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子怪怪的,特别让人迷 惑不解。他对什么都好奇,即使对他不以为然的事情。他本来是 很容易暴躁的人,却能给人以平静的印象。他身处逆境的时候, 眼里就放射光芒。他那双眼睛会睁得老大,而平常,他那稍显厚 重的眼皮就遮护着眼睛。他尤其是个凭兴趣做事的人。使他的对 话者更加惊诧的是,他懒得说话,懒得阐明他的意图。他只是简 单地提示几句,还用手势隔断,伴随着‘就这样’……话尾还从 嗓子眼儿带出磨擦声。懒得说话,再加上懒得写信,而且在他看 来情有可原:他的字迹难以辨认。” 雅姆・B.夏蒂雍很希望我写一写他一个朋友的回忆录:那是 个混混,科西嘉人,名叫让・萨尔托尔,不久前死了,他同洛里 斯通街的帮伙来往密切,在占领时期,他的头儿是拉封。“真可 惜,你未能写让・萨尔托尔的回忆录,你认为他是拉封的一个老 朋友,那就错了。他那是在利用拉封,当作他走私黄金和外汇的 避雷针,法国人追捕他比德国人还要紧。要明白这一点,他确实 了解洛里斯通整个团伙的底细。” 一九六九年,我的第二部小说出版之后,他打来电话,留给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专辑 f 41 我一个姓名和街道门牌号,我去llJDll找到他。那是德・瓦尔加 先生的家,后来,德・瓦尔加先生牵连到杀害让・德・布罗格利① 的案件中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和父亲,以及那个夏蒂雍, 我们到瓦莱里安山散步。夏蒂雍五短身材,棕褐色头发,衰残的 眼皮下面,黑眼球十分有神。他把我们带进一辆旧本特利车,车 座的皮革都破损了——这是他剩下的唯一财产了。过了不久,他 不得不同这辆车分手,骑自行车到孔蒂河滨大道来了。他是非常 虔诚的教徒。有一天,我以挑衅的口气问他:“宗教,有什么用 呢?”他送给我一本教皇庇十一世的传记,附上这样的题词:“送 给帕特里克,读了这本书,也许就会明白‘这有什么用……… 每星期六晚上,父亲和我往往单独在一起。我们经常光顾香 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戈蒙大酒店。六月的一天下午,我们走在 罗什舒尔大街上——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去了那里——为了躲避阳 光,我们走进街边的一间昏暗小厅:三角洲厅。乔治五世影院, 正在放映一部记录片:《纽伦堡审判》。我十三岁时才发现集中营 的景象。正是那一天,对我而言,事情有所变化。而父亲,他是 怎么想的呢?我们从未谈起过,即使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 [……] 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年,英国之行,到博恩穆思,魏尔伦 居住过的角落:散布在叶丛间的红色木屋、海水浴场的白色别 墅……我不打算返回法国。没有母亲的音信。我还认为如果我在 英国逗留的时间比预计的拖长些,也会省却父亲许多麻烦。我投 宿的家庭不能留我居住了,我就去一家旅馆的前台,身上带着三 ①布罗格利(1921--1976),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公共事务部部长和外交部长 1976年被暗杀。 42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 千旧法郎,他们让我免费睡在底层的一间改变了用途的客厅。继 而。我每天早晨上英语课的学校校长,也为我开方便之门,留我 住进楼梯下面的一间仓储室。我逃往伦敦,晚间抵达滑铁卢火车 站。我穿过滑铁卢桥,只身来到这座仿佛比巴黎还大的城市,不免 胆战心惊。我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进了红色电话亭,以对方付费 的方式给父亲打电话。我极力向他掩饰我内心的惊慌。他听我说独 自到伦敦,并不显得很意外,还以无所谓的声调祝我好运。尽管我 未成年,布卢姆斯伯里街一家小旅馆还是给了我一问客房,但是只 准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碰运气,到大理石拱门的另一家旅馆, 他们同样无视我十五岁,给了我一间小客房。[..…・] 一九五九年九月一天夜晚,和母亲及其一个男友在学院街一 家阿拉伯餐馆:库图比亚。时间很晚了,餐馆空荡荡的。还是夏 天,天气很热。朝街道的门大敞四开。我少年时期的奇异岁月。 阿尔及尔是巴黎的扩展,而巴黎能接收到阿尔及尔的声波和回响, 就好像西罗科干燥的热风吹到土伊勒里公园的树木,带来一点撒 哈拉和海滩的沙子……在阿尔及尔和在巴黎的街道,跑着同样的 小型低座摩托车,张贴着同样的电影广告,咖啡馆里的电唱机放 着同样的歌曲,叫卖着同样的油炸土豆丸子。在阿尔及尔如同在 香榭丽舍大街,都是同样的夏天。那天晚上,在库图比亚餐馆, 我们那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及尔?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用塑性炸 药炸毁了库图比亚餐馆。一天晚上,在圣日耳曼草场——还是在 阿尔及尔?——杰克・罗莫利衬衣商店刚刚被炸毁。 一九五九年秋天,母亲在喷泉剧院演一出戏。星期六傍晚放 了学,我就到剧院经理办公室做作业。我还在周围溜达,发现了 皮加勒街区,乡野气氛不如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广场,倒比香榭 二0一四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奠迪亚诺专辑 I 43 丽舍大街更混乱些。正是在喷泉街、布朗什广场、佛罗绍街,我 头一回拂着巴黎的秘密,我虽然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却开始梦想 我的生活了。[……] 自我虚构:一九七七年一自我虚构的分界 [法国]布・布朗克芒车槿山译 一九七七年,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出版了《户口簿》,这是一 本短篇小说集,有十二篇,在第一篇和最后一篇中,他用真名以 年轻父亲的身份出场,而在那些回忆自己的父亲和不羁的青年时 代的插曲中,他则作为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出场。同年,青年作家 埃尔韦・吉贝尔在雷日恩一代斯福尔出版社发表了《死亡宣传》, 这是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其中混杂着性幻想和并未远去的少 年生活的片段。还是一九七七年,著名学者塞尔日・杜布罗夫斯 基发表了他的第一本非评论性作品《儿子》。他在封四上提出“自 我虚构”这一新概念来定位自己的文学规划,它处于自传与虚构 之间,但作为自传却不遵守与真实事件相符的原则,作为虚构则 没有像故事生成器一样的小说幻想性。这三位作者分别是三十二 岁、二十二岁和四十九岁。因此,七十年代末标志着自传书写观 此文摘自《阅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阿尔芒一科兰出版社,2009年,第 38—49页。 44 I 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