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人坊 你出外旅行，在某个僻远的小 世界上最可爱的是纸，偏偏纸 镇住进一家小店，赶上天阴落雨， 这该死的连绵的雨把你闷在屋里。 你拉开提包锁链，呀，糟糕之 无书的日子 无边无际的天地。我开始把一张张 洁白无瑕的纸铺在桌上，写下心中 多得无穷无尽。它们是文学挥洒的 极！竟然把该带在身边的一本书忘 在家中——这是每一个出外的人 ◎冯骥才 藏不住的、惟我独有的故事。 写书比读书幸福得多了。 读书是欣赏别人，写书是挖掘 经常会碰到的遗憾。你怎么办？身 在他乡，陌生无友，手中无书，面对 自己；读书是接受别人的沐浴，写 作是一种自我净化。 一雨窗孤坐，那是何等滋味？我嘛。 嘿，我自有我的办法！道出这办法 之前，先要说这办法的由来。 我家之前被洗劫一空。藏书千 个人的两只眼用来看别人， 但还需要一只眼对向自己，时常审 视深藏自身中的灵魂，在你挑剔世 界的同时还要同样地挑剔自己。 写作能使你愈来愈公正、愈严 余，尽被撕之毁之。付之一炬。后 来，收拾破破烂烂的家具杂物时， 把残书和哪怕是零零散散的书页 都万分珍惜地敛起来，整理、缝 钉，破口处全用玻璃纸粘好；完整 格、愈开阔、愈善良。你受益于文 学首先是这样的自我更新和灵魂 再造．否则你从哪里获得文学所必 需的真诚？ 者寥寥，残篇散页却有一大包袱。 逢到苦闷寂寞之时。便拿出来读 读书如听音乐，一进入即换一 番天地。时入蛮荒远古，时入异国 读书是享用别人的创造成果， 写书是自己创造出来供给它人享 用。文学的本质是从无到有；文学 异俗，时入霞光夕照。时入人间百 运。前者痛苦，后者幸福。毫不宽容地排斥仿造，人物、题材、 往往我给一个人物设计出几 形式、方法，哪怕别人甚至自己使 味。一时间，自身的烦扰困顿乃至 四周的破门败墙全都化为乌有，书 种结局。用过的一个巧妙的比喻也不容在 小说中人物的结局才是人物 你笔下再次出现。中世界与心中世界融为一体—— 人物的苦恼赶走自己的苦恼，故事 的完成。当然我不知道这些人物在 当它所有的细胞都是新生的， 的紧张替代现实的紧张，即便忧伤 原书中的结局是什么，我就把自己 才能说你创造了一个新生命。 悒郁之情也换了一种。艺术把一切 这些续篇分别讲给不同朋友听。于是你为这世界提供一个有 凡是某一种结局感动了朋友。 认识价值，并充满魅力的新人物，都审美化，丑也是一种美，在艺术 我就认定原作一定是这样。好像我 它不曾在人间真正活过一天，却有 但是。我从未把书当做伴我消 这才是真本，听故事的朋友们自然 名有姓有血有肉，并在许许多多读 度时光的闲友，而把它们认定是充 也就深信不疑。者心底深刻并形象地存在着；一些 中审丑也是审美，也是享受。 实和加深我的真正伙伴。 后来，书重新出版了。常有朋 人从它身上发现身边的人，一些人 半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几乎 友对我说：“你讲的那本书最近我 从它个性中发现自己；人们从中印 叫我看烂，散页的中外诗词全都烂 读了，那人物根本没死，结尾也不 证自己，反省过失，寻求教训，发现 是你讲的那样……”他们来找我算 生存价值和生活真谛…… 不过也有的朋友望着我笑而不 在那无书的日子里，我是被迫 然而，读这些无头无尾的残书 账；你那样结束也不 却又心甘情愿地走到这条道路上 倒别有一种体味，就像面对残断胳 答的脸说：“不过。去的。这便是写书。 膊的维纳斯时，你不知不觉会用你 错……” 熟于我心中。 自己最美的想象去安装它。 当初，续编这些残书未了的故 无书而写书。 书中某一个人物的命运由于 事，我干得挺来劲儿，因为在续编 失而复得，生活总是叫你失掉 缺篇少章不知后果。我并不觉得别 中，我不知不觉使用了自己的人生 的少，获得的多。 嘿嘿。这就是我要说的了—— 扭，反而用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它， 经验，调动出我生活中最生动、独 特和珍贵的细节，发挥了我的艺术 完成它。 每当旅行在外，手边无书，我 我按照自己的意志为它们设 想象。 就找几块纸铺展在桌。哪怕一连下 而享受自己的想象才是最醉 上它半个月的雨，我照旧充满活 想出必然的命运变化和结局。我感 这是艺术创造者们所独有的 力、眼光发亮、有声有色地果在屋 到自己就像命运之神那样安排着 心的，一个个生命有意味的命运历程。 当时。我的命运被别人掌握， 一种感受。 中。我可不是拿写书当做一种消 后来，又是不知不觉，我脱开 遣。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创造生 命。 我却掌握着另一些“人物”“的命 别人的故事轨道，自己奔跑起来。００８“前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是啊，天亮了就很美。”——《喜剧之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