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第5期 No,5,2009 九江学院学报 Journal of Jiujiang University (总第154期) (Sum NO 154) “仲蔚爱穷居"与陶渊明的全生心态 天斟。吴国富 昌 (九江学院庐山文化研究中心 江西九江332005) 摘要:根据《咏贫士》的“仲蔚爱穷居”,可以判断该诗创作于晋宋易代之际,明确体现了 陶渊明的全生心态:在乱世中驰骋官场,必遭无妄之灾;而安居田园,才是最大的幸福。 关键词:咏贫士晋宋易代全生心态 中图分类号:1206.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3—4580(2009)05—0005一(04) 陶渊明在《咏贫士》中提到了隐士张仲蔚, 将它们与人间的事物一一对应,从它们的变化中 推测吉凶,这需要丰富的天文学知识,因此这个 穷居而明天官的张仲蔚,其实并不简单。从“时 通过对张仲蔚行为思想的了解,并把《焦氏易林》 体现的思想和陶渊明的诗文进行比较,可以看出 “苟全性命于乱世”是陶渊明思想的一个重要方 面。 一人莫识,惟刘龚知之”一句可知,张仲蔚深得刘 龚赏识,而这个刘龚,又是大器藏身的人物。《后 汉书・苏竞传》:“龚,字孟公,长安人。善议论, 扶风马援、班彪并器重之。”又载班彪《与京兆丞 郭季通书》:“刘孟公藏器于身,用心笃固,实瑚 、“明天官”以决定仕隐的张仲蔚 《咏贫士》有“仲蔚爱穷居,绕宅生蓬蒿” 之句,按晋皇甫谧《高士传》云: 张仲蔚者,平陵人也,与同郡魏景卿 琏之器,宗庙之宝也。”班彪说刘龚“藏器于 身”,他所藏的是什么“器”?根据班彪的《王命 论》可略知一二: 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券,吕公睹形而 俱修道德,隐身不仕。明天官博物,善属 文,好赋诗,常居穷素,所处蓬蒿没人, 闭门养性,不治荣名,时人莫识,惟刘、 龚知之。 诗中有“明天官博物”一句。所谓的“天 进女;秦皇东游以厌其气,吕后望云而知 所处;始受命则白蛇分,西入关则五星 聚。故淮阴留侯谓之天授,非人力也。历 官”,实际就是看天象以定人间吉凶(尤其是国家 大事的变化)的一种方法。汉晋之时,这种方术 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 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瑞 不同斯度,……则福祚流于子孙,天禄其 很流行。如张衡《灵宪》云: 星也者,体生于地,精成于天,列居 错峙,各有所属。……在野象物,在朝象 永终矣。(《汉书・叙传上》) 、 宫,在人象事,于是备矣。悬象著明,莫 大乎日月。……审而察之,然后吉凶宣 周,其详可尽。(《后汉书・天文志》注 引) 这段话体现了“天命神授”的思想。帝王必 须审察天象,预知吉凶,才能福祚绵长,天禄永 终。对于一个王朝而言,天下最大之事,莫过于 此,因此所谓的“大器”,就是这一类能够看天 张衡说天文地理与人事,有一一对应之处, 因此审察天象,就可以洞晓人事吉凶。由此可知, “明天官”的张仲蔚懂得看天象。看天象必须先明 了日月星辰的分布位置,了解它们的常态,然后 收稿日期:2008—09—20 象、定吉凶的人。班彪的儿子班固《为第五伦荐 谢夷吾疏》说“巨鹿太守会稽谢夷吾,……观变 历征,占天知地,与神合契。……诚社稷之蓍龟, 大汉之栋甍。”(《后汉书・谢夷吾传》)推荐人 作者简介:作者简介:吴国富(1966一),江西武宁人,九江学院庐山文化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陶渊明,元代 文学。 ・6・ 九江学院学报 2009年第5期 才,将察天象而知人事者列为首位,有此一节, 足可称“社稷之蓍龟,大汉之栋甍”,非一般的循 法奉职之官可比。因此,当时所谓的大器,莫过 于此。 由此看来,深得班彪赞赏的刘龚,就是一位 精通天象说的人物。刘龚“善议论”,当然也就是 议论国家大事。他根据什么来议论?无非就是根 据天象推测人事的吉凶。星象看得多了,不免经 常说些人间之事,分析判断多了,也就有不少被 说中的,“善议论”之名由此而得。刘龚能够成为 张仲蔚的知音,表明两人在“明天官”、以星象占 卜人间吉凶方面颇有共同语言。张仲蔚的穷居也 有深意。按东汉蔡邕《汝南周勰碑》: 故大将军梁冀,专国作威,海内从 风。世之雄才,优逸之徒,莫不委质从 命,而颠覆者盖以多矣。闻君洪名,前后 三辟,而卒不降身。由是缙绅归高,群公 事德。……君仰瞻天象,俯效人事,世路 多险,进非其时,乃托疾杜门静居,里巷 无人迹,外庭生蓬蒿,如此者十馀年。强 御不能夺其守,王爵不能滑其虑。至延熹 二年,乃更辟癖延宾,享宴娱乐。乃秋而 梁氏诛灭。十二月君卒,然则识机知命, 可睹于斯矣。¨ 文章叙述“明天官”的周勰,在大将军梁冀 专权之时,能够根据天象洞察人事,预知梁冀将 败,因而一反流俗的逢迎之态,闭门静居,拒绝 征召,最终保证了自己的安然无恙。相比之下, 张仲蔚的“绕宅生蓬蒿”,就等于周勰的“托疾 杜门静居,里巷无人迹,外庭生蓬蒿,如此者十 馀年”;张仲蔚的“明天官”,就等于周勰的“仰 瞻天象,俯效人事”,从星象中推测军政大事。张 仲蔚的事迹虽然不明了,但器重刘龚的班彪、马 援都是从王莽时生活到东汉初的人,而马援于王 莽末年开始一直戎马征战,建功立业,故而与刘 龚的交往当在王莽当权而天下尚未大乱之时,张 仲蔚的隐居也当在此时,他所躲避的权臣就是王 莽。 了解这一点,就容易推知陶渊明作《咏贫士》 的用意了。诗人之所以歌咏张仲蔚,乃是因为朝 廷有国贼当道,他根据天官理论或其他妖异现象, 推知这个国贼虽然炙手可热, 袒终将自行败亡。 他不能接受这个权臣的征召,只能闭门穷居,否 则“世路多险,进非其时”,将会殃及自身。知道 这层意思,联系他的生平事迹,则可知这组诗的 准确创作时间。因为陶渊明归隐后,只有一次被 征召,《宋书》云:“义熙末,征著作郎,不就。” 他被征召大约在义熙十四年,正是刘裕当权、国 祚潜移之时;如果到了刘裕称帝,则诗人也会绝 望,不再希冀刘裕的灭亡,所以《咏贫士》必定 作于刘裕登基以前,陶渊明被征召以后。它的创 作时间,就在义熙十四年(418)之后、元熙二年 (420)六月(刘裕登基的时间)之前。从诗意来 看,诗人的穷居不仕,最大的考虑还是怕给自己 带来杀身之祸。 《咏贫士》云:“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 用儒家的“忧道不忧贫”来解释诗意,终嫌勉强。 因为该诗歌咏不求人的袁安和弃官的阮公,两人 不是儒家的典型人物,两人的行为也不是儒家之 道的典型体现。合理的解释是,他担忧出仕、求 人会给自己带来祸患。又歌咏黔娄的一首,有 “岂不知其极?非道故无忧”之语。历来也将这一 句解释为“忧道不忧贫”,但让人觉得“非”字 终究不能落实。按翟醣《上安帝疏谏宠外戚》: 臣闻微子佯狂而去殷,叔孙通背秦而 归汉,彼非自疏其君,时不可也。……夫 致贵无渐失必暴,受爵非道殃必疾。 (《后汉书翟醣传》) 用“受爵非道殃必疾”来解释“非道故无 忧”,似乎更贴切,意思是“知道‘受爵非道殃 必疾’的道理,所以没有忧患。”这里的“知” 承上句省略了。言下之意,还是怕出仕给自己带 来灾殃。又云:“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这 是《咏贫士》的第一首。陶渊明究竟要怎样的知 音?根据上文“孤云独无依”、“量力守故辙”等 句子来看,这里的知音与儒家节操并没有关系, 而是与他的睿智判断有关。既然自己没有靠山, 就必须量力而行,保守田园生活而不去妄求,以 免招来杀身之祸。他的知音,就是知道这一点的 人。又《饮酒》: “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 ……孟公不在兹,终以翳吾情。”也就是说像刘龚 (孟公)这样的人不在身边,别人就难以理解他。 根据前文所述,刘龚是一个善于看天象、知人事 的智者,而不是一个坚持儒家节操的大儒。因此, 他的知音,就是这种能够看天象而知人事的人。 二、《焦氏易林》与陶渊明的吉凶观 《焦氏易林》为汉代焦延寿所撰。焦延寿字 赣,汉代梁地人,官小黄县令,颇有政绩。作者 吴国富:“仲蔚爱穷居”与陶渊明的全生心态 ・7・ 在《易经》六十四卦的基础上,将每卦都增衍成 六十四卦,遂得四千多卦,比《易经》多出十倍, 从而极大丰富了信息内容。《焦氏易林》的卦辞, 多半是生动的四言诗;而作为一部占卜吉凶的书, 对仕途中的各种处境描述甚多。 《读史述九章》 云:“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 之?嗟乎二贤,逢世多疑。候詹写志,感鹏献 辞。”在政局不稳定之时,预测吉凶以确定去就, 这是当时士人常做的事情。综合看来, 《焦氏易 林》对陶渊明的全生心态影响很大。 陶渊明《赠羊长史》云: 路若经商山,为我少踌躇。多谢绮与 角,精爽今何如?紫芝谁复采?深谷久应 芜。驷马无贳患,贫贱有交娱。 “驷马无贳患”,是以仕途存在凶险预警友人; “紫芝谁复采”也与此有关。参考《焦氏易林》 的《同人之剥》、《豫之蛊》,可以明了这一点: 文山紫芝,雍粱朱草。长生和气,王 以为宝。公尸侑食,福禄来处。 茹芝饵黄,饮食玉瑛。神与流通,长 无忧凶。【 ] 原来“采芝”、 “茹芝”,是“长无忧凶”、 “福禄来处”的意思;表示隐居服食、追求长生可 以长保无忧,恰好与仕途凶险形成对照。因此, 这首诗的主题是委婉劝告羊长史不要继续在仕途 中奔走,要懂得全身而退。 《焦氏易林》反复渲染了官场的凶险,也不断 描述了归田的福分,如《履之复》、 《大有之同 人》、《萃之离》: 天之奥隅,尧舜所居。可以存身,保 我邦家。 南国茂盛,黍稷醴酒。可以享老,乐 我嘉友。 泰山幽谷,凤凰游宿。4LY,.有序,可 以求福。 所谓的“奥隅”、“幽谷”、“南国”,都是指 远离官场的偏僻山乡,在这里居住,可以全身, 可以保家,是谓最大的福分。相比之下,陶渊明 也觉得田园安居是一种最大的福分。 《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园 田日梦想,安得久离析。终怀在壑舟,谅哉宜霜 柏。”又《杂诗》云: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 住。”“壑舟”与“松柏”相对,一为短暂易消之 物,一为长久存在之物。在他心目中,田园生活 如同松柏一般长久,仕途名利则如同壑舟一般短 暂。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又说: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 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 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田园劳 作虽然辛苦,但没有祸患,安稳,只要长久如此, 也就够了。同样《杂诗》云:“丈夫志四海,我 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 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 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他的最大愿望就是在田 园中安然到老,享受安居田园之福分,这与争竞 官场饱受煎熬的状态完全不同。从这些作于不同 时期的诗歌中,可以看出以安居田园为福是陶渊 明一贯以来的想法,并非一时之念。 在陶诗中,经常采用一些意象表示田园安居 之福,这些意象与《焦氏易林》中《泰之小过》、 《否之随》、《复之解》等卜辞也很类似。 桃李花实,累累日息。长大成熟,甘 美可食,为我利福。 春桃生花,季女宜家。受福多年,男 为 凳。 春桃萌生。万物华荣。邦君所居,国 乐无忧。 在这些卦辞中,桃李是欢乐无忧的象征,并 非单纯的风景。在陶诗中,有两次写到桃树,一 次是《归园田居》:“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这里的桃李,与诗人逃离官场后的欢乐无忧交织 在一起,成为一种引人注目的意象。另一次是在 《桃花源诗并记》中,桃花林得到了诗人精彩的描 述,并与桃花源中人“怡然自乐”的田园生活结 合起来。而在其他的场合,诗人就没有提到桃花。 不妨说,陶诗中的桃李就是田园之福的代名词。 《焦氏易林》还经常提到飞鸟的意象,用鸟和 林子的关系,比喻君子有托,安居其所,如《睽 之困》、《娠之渐》、《随之随》: 大树之子,百条共母。当夏六月,枝 叶茂盛。鸾凤以庇,召伯避暑。稚稚邛 甚,各得其所。 不改柯叶,和气冲适。君子所在,安 无怵惕。 鸟呜东西,迎其群侣,似有所属,不 得自专,空返独还。 陶渊明《归鸟》云:“顾俦相呜,景庇清阴。 ……虽不怀游,见林情依。”“岂思天路,欣反旧 ・8・ 九江学院学报 2009年第5期 栖。……增缴奚施,已卷安劳!”归鸟有托,所依 托的就是树林;它并不希望在天空中飞黄腾达, 而只是喜欢回到林子的旧巢中。翱翔天空虽然快 意,但难免有被射杀之祸害;回到林子里,就用 不着劳烦增缴了!这就像诗人回归田园,就不必 担心被戕害一样。同样,《和郭主簿》中的“蔼 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类似于《焦氏易林》 的“大树之子,百条共母。当夏六月,枝叶茂 盛”;《和郭主簿》中的“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 襟”,类似于《焦氏易林》的“鸾凤以庇,召伯 避暑”;《和郭主簿》中的“弱子戏我侧,学语未 成音”,类似于《焦氏易林》的“稚稚邛甚,各 得其所”。所用形象和其中的意蕴都很想象,可以 说陶渊明对《焦氏易林》是很熟悉的。 陶渊明《读山海经》云:“翩翩三青鸟,毛 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归三危山。我欲因此 鸟,具向王母言:在世无所须,惟酒与长年。”长 年虽然不一定表示长生,但最少可以表示安稳度 过一生,不至于夭折的意思。向王母请求也有他 的特别用意。在《焦氏易林》中,西王母是吉祥 的象征,如《无妄之需》、《鼎之萃》等卦辞所 石: 王母多福,天禄所伏。居之宠昌,君 子有光。 西逢王母,慈我九子。相对欢喜,王 孙万户。家蒙福祉。 在《焦氏易林》中,见王母就是有福,不见 王母就是无福的意思。因此,陶渊明向西王母祈 求的长年,与安度一生的心愿有关。在《焦氏易 林》中,饮酒也有欢乐无忧的意思。如《离之 比》:“松柏枝叶,常茂不落。君子欢宁,日富求 乐。”《遁之未济》:“酒为欢伯,除忧来乐。福善 入门,与君相索,使我有得。”结合这一点,可知 陶渊明向西王母祈求“惟酒与长年,也就表达了 在田园中生活无忧的意愿。 陶渊明的“悠然见南山”,也隐含着一种 “真意”。《焦氏易林》多次出现南山的意象,如 《蛊之兑》《否之豫》: 南山高冈,麟凤室家。含和履中,国 无灾殃。 南山之峻,真人所在。德配唐虞,天 命为子。保佑饮享,身受大庆。 原来南山是无灾殃的意思。据此《饮酒》其 五的意思是结庐入境而能心远,不介入人事,就 不会遭受人间的祸患,就能做到面对南山,悠然 安宁地活着了。 当然,安守田园也要德,无德就会去追逐名 利,是没法安居的。《焦氏易林》充分体现了这一 思想,如《观之履》、《无妄之睽》、《家人之复》: 逐福除患,道德神仙。遏恶万里,常 欢以安。 颜渊闵骞,以礼自闲。君子所居,祸 灾不存。 温仁君子,忠孝所在。八国为邻,祸 灾不起。 同样,陶渊明也反复强调立善,以德守穷, 安居无祸。如《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 口》:“投冠旋旧墟,不为好爵萦。养真衡茅下, 庶以善自名。”以德求福,这是陶渊明立善的重要 原因,也是诗人在《读史述九章》中歌颂夷齐 “天人革命,绝景穷居”的深刻含义,相反的例子 是韩非子“以文自残”,“竟死《说难》”,一定要 表现自己的才华,为时所用,难免因用而死。极 其贫穷但无祸患、得以长寿的荣启期,也在《咏 贫士》中得到歌咏。 总之,从东晋到南朝宋初,文人从政的风险 很大,不当官就几乎没有什么人祸降临。这种时 代环境,使诗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是完全 可以理解的。 参考文献: [1]严可均.全后汉文[M].北京:商务印书 馆.1999. [2]焦延寿.焦氏易林[M],百子全书本,杭 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 (责任编辑詹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