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０８年１月 第２８卷第ｌ期 语言研究 Ｊａｎ．。２００８ Ｖｂ１．２８ ＮＯ．１ Ｓｔｕｄｉｅｓ ｉｎ Ｌａｎｇｕａｇｅ ａｎｄ Ｌｉｎｇｕｉｓｔｉｃｓ 宁波慈城堕民暗语探析 周志锋 （宁波大学 文学院，浙江 宁波３１５２１１） 摘要：堕民是明清以来生活在江浙一带的特殊贱民。过去有关堕民的史料记载和研究论著都没 有涉及堕民的特殊语言。文章从横向比较和纵向溯源两个角度探讨了宁波慈城堕民暗语的词形 特征和语义构成。 关键词：堕民；暗语；词形特征；语义构成 中图分类号：Ｈ１７３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１２６３（２００８）０１．００４１．０４ １９３３年，宁波籍著名作家唐驶先生在上海《申报・自由谈》撰文说“浙东有一种被人轻视的民族”， 这就是堕民。据记载，堕民出现于元末明初，主要分布在上海、江苏、浙江一带，其中以浙东的宁、绍 两府、江苏的常熟、昭文两县最为集中。堕民社会地位极其低下，“他们原本居无定所，一般以乡野僻壤 的庙宇、大户人家的祠堂为家”，“他们处于士农工商四民之外，不准读书考官，不许经商买卖，不许做 工，不许种田，甚至不许高声说话、街中走路，不准与平民婚配”，只能从事理发、兑糖、详梦、抬轿、 当送娘、做吹行、阉鸡阉猪等贱业。 随着历史的变迁和社会的进步，各地堕民遗迹几乎己经消失。而在宁波千年古县城——慈城，却保 留着一个比较完整的堕民村。宁波女作家王静通过艰苦而深入的田野调查，撰成《中国的吉普赛人—— 慈城堕民田野调查》一书【Ｊ Ｊ，是迄今为止第一部系统研究堕民及堕民文化的专著。尤其可贵的是，该书 第一章第四节对宁波慈城堕民的特殊语言——“堕民暗语”作了介绍和论析。堕民不识字，没文化，堕 民暗语是怎样产生的、怎样构造的，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堕民历来被看作贱民，过去的文人学者谁也 没有关注过他们的特殊语言。王静对慈城堕民暗语的调查整理，可以说是一项开创性的工作，填补了堕 民文化研究的一个空白。本文拟以王静的调查报告为蓝本，从语言学的角度对宁波慈城堕民暗语做些“解 密”工作，希望对堕民暗语研究以及中国民俗语言研究有所助益。 暗语又叫市语、隐语、秘密语、行话、黑话等，它与方言一样，都是全民共同语的变体。但二者又 有区别，方言是语言地域性的反映，同一地区的人都懂同一种方言；暗语则是语言行业性的反映，同一 行业、同一阶层、同一集团的人才懂同一种暗语。暗语是某些社会集团或群体为了维护内部利益、满足 某种交际需要而产生的一种补充性交际工具。世界各国语言都有自己的暗语。我国关于暗语的记载，可 以上溯到唐代，最早称为市语。宋元以降，市语盛行，记录、解释市语（暗语）的著作也代有问世。今 人对暗语的整理研究更为全面深入，有关暗语的著作、词典就有近十种。 作者简介：周志锋，男，１９５８年生，浙江宁波人，教授，主要从事近代汉语和方言研究。 ・４１・ 据王静研究，宁波慈城堕民的来源是元末驻守在宁波、绍兴一带的元军官兵的战俘，他们投降后被 贬为堕民。为了保护自己，求得生存，需要一种别人听不懂的话，于是就产生堕民暗语。慈城堕民几乎 家家都有剃头的，而理发行业自有理发行话，日积月累理发行话也成了慈城堕民的暗语。 王静在书中用附表的形式将慈城堕民暗语与慈城话作比较，共列举“与人或者人体有关的词”２９条， “状态词”１０条，“与人有关的动作词”３７条，“物体名称”３３条，“阉猪行当暗语”９条，还有“自然 数读音对照”堕语、铜语（吹行堕民暗语）各１套。不计自然数，总共收录普通词语１１８条（详见王静 著作５２页至５８页附表一至附表六【Ｊ Ｊ）。拿慈城堕民暗语与古代或外地暗语相比较（比较依据为《俚语隐 语行话词典》、《宋元明市语汇释》、《山西理发社群行话的研究报告》等［２－４］），可以分为四大类。下面分 别举例说明。 第一类是与其他暗语完全相同的。例如：顾客叫“老焦”，一般写作“老交”，这是清末以来理发业 对顾客的通称；理发叫“扫苗”，过去京津等地江湖诸行也都这么说，“苗”指头发；耳朵叫“顺风”，各 类行话都有这种说法，系由“顺风耳”歇后构成；赌博叫“漏把”，一般写作“漏坝”或“銮把”，旧时 京津沪黑话有此说；筷子叫“高子”，当作“篙子”，过去东北地区黑话也这么说；被子叫“天牌”，是清 末以来旅馆业的行话；裤子叫“叉子”，又作“衩子”，明无名氏《六院汇选江湖方语》：“叉子，乃裤也。” 旧时山西等地理发业说法相同；睡觉叫“拖条”，清代“洪帮”及今港、澳、台黑社会秘密语都有之；下 （雨）、撒（尿）、拉（屎）的“下”、“撒”、“拉”叫“摆”，明清以来江湖诸行都这么说，只是“摆”后 面的宾语说法有差别。在１１８条词语中，像这样有出处有来历的词语不是很多。 第二类是与其他暗语词形略有差异的。例如：脸叫“残盘”，旧时北方江湖诸行叫“盘儿”，旧时山 西等地理发业叫“盘子”，宁波方言又叫“面盘子”；头发叫“草草”，旧时呼和浩特理发业叫“草儿”； 辫子叫“龙身”，清末上海黑话叫“龙梢”；乳房叫“气块”，旧时山西等地理发业女性乳房叫“气轮儿”， 男性乳房叫“气盘儿”；衣裳叫“片片”，清末以来染色业叫“片子”；毛巾叫“秋条”或“毛兰子”，旧 时山西等地理发业叫“条儿”或“条条”，干毛巾叫“毛条儿”；钱叫“把西”，旧时上海等地理发业叫“把”， 明清江湖诸行叫“把儿”；肉叫“南山”，当作“内山”，宋陈元靓《绮谈市语》：“肉，内。”堕语多了个 “山”字；鱼叫“河其”，宋代以来江湖诸行叫“河戏”，明田汝成《梨园市语》：“以鱼为河戏。”其、戏 音近；钟头叫“灵珑子”，旧时上海等地黑话手表叫“玲珑”；刀叫“单青”，明清江湖诸行叫“青子”， 旧时山西等地理发业剃头刀叫“青儿”；剃头发叫“揪山头”，可作“邱山头”（揪、邱宁波同音），清末 以来理发业有的叫“邱山”。 第三类是与其他暗语意义有关联的。例如：阿爸、老公叫“老昌”，旧时山西等地理发业中年以上男 人叫“老昌”，前者是专称，后者是泛称；头叫“顶宫”，字可作“顶公”，明清江湖诸行帽子叫“顶公”， 帽子是戴在头上的，二者显然有联系；手叫“爬沙”，山东山西俗语爬叫“爬沙”，爬需用手。又，旧时 四川哥老会手叫“扒子”，爬、扒义通，“爬沙”与“扒子”词形也相近；写字叫“大划”，旧时上海一带 黑话钢笔叫“大划”，钢笔是用来写字的；碗叫“科劳”，字当作“科老”，明清江湖诸行容器“升”叫“科 老”，“升”这种容器与碗形似；扁担叫“天平”，明清江湖诸行挑东西叫“天平”，扁担就是用来挑东西 的。 第四类是与众不同的。这类暗语数量最多。例如：男人叫“雄佬”，女人叫“私佬”（佬均当作老）， 男孩叫“养养”或“养生”，母亲叫“老木脸”，老婆叫“阿私”，贼叫“陈阿士”，扒手叫“汪爬沙”，男 阴叫“根山”，女阴叫“品水”，饭叫“翻山”，菜肴叫“黄梅青”，酒叫“叉老”，稻谷叫“黄风子”，磨 刀石叫“喂青子”（以上为名词）；拿、买、洗等动作叫“阿”，吃、喝、吸叫“抢”，做爱叫“秋盼”，死 叫“比山敲”，剃胡子叫“罗把”，剃光头叫“倒木顶”，掏耳垢叫“扳小青”，结婚叫“喜夫”，哭叫“哈 呵”，阉猪叫“闹棒”，阉鸡叫“朝红”，流血叫“昂三”，．收钱叫“把风”（以上为动词）；好、多叫“闹”， 坏、难弄叫“欧正”，少叫“南死”，快叫“麻”（以上为形容词），等等。就我们目力所及，这些词语不 见于历代市语隐语行话著作，外地暗语也似无相同说法，可以初步判定是慈城堕民原创的。 暗语中最为丰富多彩的要算数词了。在经济活动中，出于行业保密的需要，不同行业，不同地域， 往往有不同的表数方法，宋代以来各行各业的表数法多达几百套。当然也有共同的。王静收录的两套１ 至１０自然数表示法，第一套堕语为“溜、月、旺、只、中、人、心、张、爱、溜拾”，这与清翟灏《通 俗编》记载的江湖杂流数字隐语“一留、二月、三汪、四则、五中、六人、七心、八张、九爱、十足” ・４２・ 非常相似；第二套堕语为“旦、衣、寸、口、丁、龙、心、个、千、里”，这与清末以来铜锡业数字隐语 “旦、衣、寸、口、丁、龙、青、戈、欠、田”也非常相似。 以上我们通过纵横比较，介绍了慈城堕民暗语的大致情况。下面谈谈堕民暗语的构词方式。暗语往 往隐实示虚、谲譬指事，具有排他性，局外人难以索解。但它毕竟是一种语言变体，一种交际工具，因 而它与全民共同语又有相通的一面，从理论上讲，它的语义构成是可以分析的。底下我们粗略地分几点 来讨论。 １用后缀“老”构词。这是宋元市语行话一大特点，宋元就有盖老（丈夫）、底老（妻子）、爪老（手）、 听老（耳）、海老（酒）、滑老（油）等一大批以“老”作后缀的词语。慈城堕民暗语继承了这种构词法， 不少表示人、物的名词都带有后缀“老”。除上面已经提到过的“雄老”（男人）、“私老”（女人）、“科老” （碗）、“叉老”（酒）外，还有“咸老”（肥皂）、“喷老”（抽烟的“烟”）等：此外；慈城堕民暗语中还 有一个类似中缀的成分“所以”，有些外来名词或民国后才出现的事物堕民用“所以”插在新词的中间来 表示，如司必灵说成“司所以灵”，电灯泡说成“电所以泡”；电轧刀（电推子）说成“电所以青”（青指 刀）。 ２字形构词。上头、下头叫“上十六”、“下十六”，出门、进门叫“外十六”、“里十六”。“十六”是 什么意思？冥思苦想半天，恍然大悟：“十六”指“头”，繁体“颈”的笔画正好十六画。这是利用字形 来构词。 ３联想构词。这是堕民暗语常用的构词方式，特点是原词和暗语之间没有直接联系，通过联想才把 两者扯在一起，而联想又往往与比喻、借代等修辞手段有关。例如：脸——残盘；嘴——樱桃；脚—— 踢土；头发—一草草；瘌头——花顶公（顶公指头）；调羹——驼背（宁波谜语：“驼背挑水，挑到城里， 城门打开，驼背回来。”驼背也喻指调羹）；衣裳——片片；裙——矮墙；裤——叉子；鞋——拖泥；茶 ——百片；抽烟的“烟”——喷老；蟹——横爬；大米——砻糠核（音活）；扁担——天平；房子——洞 子；蜡烛、火油灯——透光，等等。慈城堕民认为，他们的暗语“形象生动”，以上词语充分显示了这一 特点，也充分体现了堕民丰富的想像力和宝贵的创造力。 ４用典故或其他隐语构词。例如：刀叫“单青”，推子（理发轧刀）叫“双青”，来源于典故“杀青”。 杀青是古代制竹简的一道程序，即将竹火炙去汗后，刮去青色表皮，以便书写和防蠹。后泛指书籍写定 或校刻付印为“杀青”。杀、青常连用，于是宋明市语以“青”代“杀”，明吴继《行院声嗽》：“杀，青。” 清末以来京津等地镖行犹管杀叫“青”。杀需用刀，于是又管刀叫“青”，今香港隐语把刀叫做“青”，明 朱有墩《诚斋乐府》叫“青资”，清末以来京津等地江湖诸行叫“青子”，『Ｅｌ时山西等地理发业剃刀叫做 “青儿”①（资、子、儿都是后缀）。一般的刀都是单面的，所以慈城堕语称为“单青”，推子有上下重叠 的两排带刃的齿，所以称为“双青”。知道了青、青子指刀，堕语称磨刀石为“喂青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水叫“整身理”，把尿叫“整身里”，撒尿叫“摆整身里”，下雨叫“摆整身帘”，粗粗一看，一头雾水。 其实，“整身理”、“整身里”、“整身帘”（帘、里宁波同音）都应写作“金生丽ＪｌＪｌ￣《韩非子・内储说上》： “荆南之地、丽水（指古水名）之中生金，人多窃采金。”这就是“金生丽水”的典故。以“金生丽”指 水，正是由“金生丽水”歇后而成。今四７ｉｌ饮食业行话仍管水叫“金生丽”。水跟尿相似，撒尿跟下雨相 似（清末行话“摆金”即有下雨、撒尿二义），因而有以上诸多说法。眼睛叫“交子”，当由“六子”演 变而来。宋明市语眼睛叫“六子”。明吴继《行院声嗽》：“眼，六子。”（六通晾，碌，眼珠转动，故称） 而“交”字可拆为六、义，宋代市语就有用“交不义”来指“六”，明清诸行更是常用“交”指“六”， 这样“交子”就成了“六子”的同义词了，所以可指称眼睛。屁股叫“南风”，与男色有关。“南风”是 “男风”的谐音，隐指男色。清褚人获《坚瓠五集》：“男色所从来远矣……闽、广、两越尤甚……俗呼 为南风。”男色与屁股有关，于是堕民把屁股叫做“南风”，凳子、椅子则形象地叫做“南风架子”。洗头 ①侯精一先生《山西理发社群行话的研究报告》剃头刀记作“清儿”，并云：称剃头刀为“清儿”，“是如何构造的，目前 还搞不清楚”【４］。今谓“清ＪＬ＂当作“青儿”，是属用典故及旧市语构词。 ・４３・ 叫“捞月”，是因为清末以来理发业脸盆叫“月亮”，剃头堕民把给人在脸盆里洗头称为“捞月”，岂不形 象生动！ 四 上面我们从四个方面诠释了慈城堕民暗语的构词方式及其理据，限于资料和水平，有一些暗语目前 还弄不清楚它们的来龙去脉，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宁波慈城堕民暗语伴随着堕民产生发展而产生发展，多少年来，口口相传，代代相承，对维系堕民 感情、保护堕民利益起到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如今，堕民早已绝迹，堕民暗语也早已完成自己使命， 这是历史的进步，是件好事情。但是，堕民暗语既是堕民文化的组成部分，也是中国民俗语言的组成部 分，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和研究价值。在濒临失传的今天，尤其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参考文献： 【１】王静．中国的吉普赛人——慈城堕民田野调查【Ｍ】．宁波：宁波出版社，２００６ 【２】曲彦斌．俚语隐语行话词典【Ｋ］．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１９９６． 【３】王镁．宋元明市语汇释【Ｍ］．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７． 【４】侯精一．山西理发社群行话的研究报告［Ｊ］．中国语文，１９８８，（２）． Ａｎ Ａｎａｌｙｓｉｓ ｏｆ Ｎｉｎｇｂｏ（宁 Ｃｉｃｈｅｎｇ（慈城）Ｄｕｏｍｉｎ’ｓ（堕民）Ｊａｒｇｏｎ ＺＨＯＵ Ｚｈｉ・ｆｅｎｇ （Ｃｏｌｌｅｇｅ ｏｆ Ｌｉｂｅｒａｌ Ａｒｔｓ，Ｎｉｎｇｂｏ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Ｎｉｎｇｂｏ Ｚｈｅｊｉａｎｇ ３ １ ５２ １ １，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Ｄｕｏｍｉｎ（堕民）ａｒｅ ｔｈｅ ｓｐｅｃｉａｌ ｋｉｎｄ ｏｆ ｄｏｇｇｅｒｙ ｐｅｏｐｌｅ ｗｈｏ ｈａｖｅ ｂｅｅｎ ｌｉｖｉｎｇ ｉｎ ｔｈｅ ａｒｅａ ｏｆ Ｊｉａｎｇｓｕ（￣ 苏）ａｎｄ Ｚｈｅｊｉｎａｇ（浙江）ｐｒｏｖｉｎｃｅｓ ｓｉｎｃｅ Ｍｉｎｇ（明）ａｎｄ Ｑｉｎｇ（清）Ｄｙｎａｓｔｉｅｓ．Ｔｈｅ ｆｏｒｍｅｒ ｈｉｓｔｏｒｉｃａｌ ｄａｔａ ａｎｄ ｔｈｅ ｒｅｓｅａｒｃｈ ｏｎ Ｄｕｏｍｉｎ（堕民）ｓｅｌｄｏｍ ｔｏｕｃｈｅｄ ｕｐｏｎ ｔｈｅｉｒ ｓｐｅｃｉａｌ ｌｎａｇｕａｇｅ．Ｔｈｉｓ ｐａｐｅｒ ｄｉｓｃｕｓｓｅｓ ｔｈｅ ｃｈａｒａｃｔｅｒｉｓｔｉｃｓ ｏｆ ｍｏｒｐｈｏｌｏｇｙ ａｎｄ ｔｈｅ ｓｅｍａｎｔｉｃ ｃｏｎｓｔｉｔｕｔｉｏｎ ａｂｏｕｔ Ｄｕｏｍｉｎ’ｓ（堕民）ｊａｒｇｏｎ ｆｒｏｍ ｔｗｏ ａｎｇｌｅｓ，ｉ．ｅ．ｔｈｅ ｃｒｏｓｓｗｉｓｅ ｃｏｍｐａｒｉｓｏｎ ａｎｄ ｔｈｅ ｌｏｎｇｉｔｕｄｉｎａｌ ｔｒａｃｉｎｇ ｔｏ ｔｈｅ ｓｏｕｒｃｅ．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Ｄｕｏｍｉｎ（堕民）；ｊａｒｇｏｎ；ｍｏｒｐｈｏｌｏｇｙ ｃｈａｒａｃｔｅｒｉｓｔｉｃｓ；ｓｅｍａｎｔｉｃｓ ｃｏｎｓｔｉｔｕｔｉｏｎｓ ・４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