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研究(1)

挖掘我国现代新诗中的古典和外国元素

——以冯至不同阶段诗歌创作风格为例

摘要：经历过新文化运动洗礼的新诗，不可避免已经受到当时西方文学创作和哲学理念的影响。但是即便是“打到孔家店”的反古呼声中成长起来的中国现代新诗中，也或多或少的存在某些古典的传统元素。冯至是一位在德语文学和杜甫研究方面有着丰硕成果的大学者，也是一位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现代诗人。在冯至先生的诗歌里面，我们可以挖掘出诸多的我国古典文学元素和当时西方哲学、文学创作特征这，这在很大程度上显现出中国古典文化和西方现代哲学以及文化对他诗歌创作的深刻影响。本文认为，正是通过这种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学中多种美学特质的和谐交融，才使冯志先生的创作呈现出与众不同的独特魅力。

关键词：现代新诗 古典元素 外国元素

作为中国新诗史上的现代派大家，冯至先生自上世纪20年代以来给文学界留下了许多经典诗篇。根据冯至先生诗歌创作风格的转变，本文特别分析了他的诗歌创作历程分为两个阶段：即《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时期和《十四行集》时期。划分这两个阶段的关键性时间就是冯志先生于1930年底至1935年6月留学德国攻读文学、哲学与艺术史，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促成他诗歌创作风格转变的重要因素。对于冯至先生前期的诗歌创作，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里用“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予以高度评价。1而对于冯至先生是个创作的第二个阶段，朱自清先生也以其“诗里耐人沉思的理，和情景交融成一片的理”做出了很好的总结。下面，本文将从冯至先生不同阶段的诗歌作品中去挖掘我国现代新诗中的古典和外国元素。

一、古典元素：古典与现代交融阶段

冯至先生1925年与友人创立沉钟社后，先后发表了许多诗歌、散文。并在其后的几年间先后出版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他》两本诗集。一般认为，这一时期的诗作感情真挚，表达委婉细腻，语言于整饬中保持自然，重要遗词用韵，旋律舒缓柔和，有内在的音节美。冯至先生此期的诗歌，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了摆脱中国古典诗歌束缚的迹象，并因其清新、优美的独特的诗风，而被认为“堪称独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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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M].良友公司，1935年：P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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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冯至先生的诗歌里我们还是不难看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我们可以从诗歌的题材选取、意象运用、意境渲染等各个方面去感受冯至诗歌中那种和谐优美的中国古典气韵。

在冯至先生早期作品中被朱自清誉为新诗中“堪称独秀”的四部叙事诗的《帷幔》《蚕马》《寺门之前》《吹箫人的故事》，题材无一例外源于我国古代民间传统、古代神话或经典故事。

《蚕马》的故事原型，源自干宝《搜神记》。冯至先生在诗的附注里也有注明：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2

冯至先生是个富有想象力而又温存的文人，他用舒展、优美的文字，来讲述一种情绪、一个故事。而冯至先生所作的就是将一个原本消极、俗套的古典神话故事，用生动、而又优美的语句重新展现在世人面前，又一次讴歌了男女间诚挚的爱情的神圣性。因此，我们认为冯至先生《蚕马》一诗也是对《女化蚕》的一种有意义的转换3。

《帷幔》取材于流传于民间的故事。一位困在深闺的少女，由父母包办与人结婚，并不知晓未婚夫的模样。只是无意中听说：将来与自己共命运的那个人丑又愚蠢。于是少女弃家出走，在深山里做尼姑。沉寂的尼庵消瘦了身体，却没有泯灭她的正常人性。当她知道上山还愿的俊秀青年，正是原来她误以为丑陋而愚蠢的未婚夫时，顿时陷入莫大的苦闷中。命运之手的捉弄令她追悔莫及，痛不欲生。她病倒了。

牧童带有阳光气息和新鲜曲调的笛声，复苏了女子久已压抑的爱和理想。可是，一切都将成为过去。 “可是我们永久隔阂着； 在两个世界里──4”短暂的欢悦与欲望化作白莲鸟鱼，永久的绣在一张绊红的帷鳗上。

少女弃家出走，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命运的潜意识抗争，原因很简单，源于少女最普通的愿望:让自己的爱人是一位美丽的青年。这是对美和爱的最普遍的人性渴念。但是，少女的反抗是茫然的，她将尼庵作为生命的归宿，“情愿把青春的花叶，化作枯枝”5。

正是通过一系列古代神话、经典故事与现代诗的结合，在静穆的思索中，在优美的言语的荫蔽下，冯至将关于人与命运的思索，化作具有穿透力的追索之光，划破日常生活中虚幻的、表面的迷雾，达到一个令我们震憾的哲学高度。这正是冯至爱情诗的与众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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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孟芳．《有意义的转换─冯至<蚕马>对<女化蚕>的改造》[J].中州大学学报1994年第2期。 4

冯至．《帷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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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关于冯至先生诗歌创作中的古典元素，我们也可以从冯至先生的唐诗之旅中得到某种解读。

1972年写了这样一首杂诗：“早年感慨恕中晚，壮岁流离爱少陵。回顾此生真浪费，不曾一语创新声。” 后来又把后两句改成了“工力此生多浪费，何曾一语创新声？” “早年感慨恕中晚”，冯至先生青年时期确实爱晚唐诗，因而他早期的抒情诗、叙事诗多有晚唐之风。他喜爱晚唐诗，所以留学到了德国，就把杜牧的诗译成德语，写在信里寄给德国的友人。

不过，对冯至先生诗歌创作风格影响最大的还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杜甫。特别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当挽救民族危亡的历史使命摆在整个中华民族面前的时候，人们在重新发现杜甫的惊奇中，开始对杜甫的人格精神和由其不朽的诗篇所承载的文化内涵重新发掘，并虚心学习接受。作为本文研究中心的冯至也是40年代新诗人中受杜甫影响最大、对杜甫精神领会最深的诗人之一。著名诗人和翻译家的黄灿然2005年在期刊《读书》第12期发表的《前辈》一文中曾指出：“从更大的脉络看,中国作家与中国古典文学的关系，没有一位像冯至与杜甫的关系这样不可分割。6”

尤其是到了三四十年代，一方面随着年龄的增长，又正值抗日战争时期，相似的时代氛围、相似的颠沛流离的遭遇给冯至与杜甫接近亲和创造了契机。另一方面，日见丰厚的阅历和敏感的诗人气质使冯至对杜甫的理解达到常人没有的深度。他对杜诗更有了好感，感受到杜甫和他的诗与他所处的时代和人民血肉相连，休戚与共，感受到杜甫悲天悯人的情怀。

正是通过对古典现代、中外文学恰到好处的把握，造就了冯至先生的诗歌极其幽婉美丽的境界，而这样的境界与其古典的题材、典型的意象是那样地和谐融洽，有机地揉合在一起，它们和谐共处，相得益彰，共同造就了冯至诗歌清新幽婉、沉郁丰厚的成熟品格。但是在当时的启蒙语境下,冯至先生诗歌中那些对人类自身的发现，对爱情的肯定，对于自由、、个性完满的发展要求却是古典诗歌中所不曾真正涉及到的话题。

二、外国元素：融和中西、相得益彰

与同时代的其他使人作家一样，冯至先生三十年代留学德国，攻读文学、哲学与艺术史的经历，改变的不仅是他的人生观，更使冯至先生的诗歌创作风格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首先，提到冯至先生诗歌和创作理念变化，本文不得不着重强调著名德语诗人里尔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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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认为，遇见里尔克是冯至创作之路上极为重要的转折点。他让他从20年代末、

黄灿然．前辈[J]．读书2005年第12期。

全名赖内·马利亚·里尔克，著名德语诗人，他对20世纪德语文学的贡献赢得了全世界的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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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代初的“迷惘”里振作起来。而冯至后来著名的《十四行诗》一般被视为他深受里尔克应先的一大体现。关于《十四行诗》中的西方元素，用冯至先生曾这样比喻道：《十四行集》亦如玉，古老的、现代的、东方的、西方的养分是丝丝缕缕渗入玉内的水银和血，一方面增添了黑玉的瑰丽、丰富了其质地；一方面，与黑玉不可分割，换言之，渗入玉里的血与水银因为有载体玉的坚硬、玉的温润、玉的光泽……而别具一格，不复为单纯的原始形态。8《十四行诗》正是古今中外各种文学要素与形式的和谐交融。

如果说是《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奠定了冯至在我国新诗史上的位臵，《十四行集》所完成的则不仅是巩固、提升了这一位臵，更使人们重新“发现”冯至：他给予了读者多么丰富、完整的文学世界以及舞动在文字里的魂灵:甚至引动人们把目光投向辽远的异域，对我国新诗之包容性做进一步思索。正如朱自清《新诗杂话》道，“这集子可以说奠定了中国十四行的基础，使得向来怀疑这诗体的人也相信它可以在中国的诗里活下去。无韵体和十四行值得继续发展。”9

西方元素对冯至先生诗歌创作的影响并非仅表现为诗歌形式上，更重要的是在近10年诗创作停滞之后，《十四行集》向着艺术的高峰迈出坚实的一步。冯至先生在里尔克、歌德、杜甫的陶冶下超越了旧我，其诗也呈现出与之前不同的博大、深沉、凝重。许多冯至诗歌研究者津津乐道于《十四行集》与西方文学的关联。这也是为什么多数冯至研究者能够在关于将冯至先生的诗歌创作划分为“抒情的少年—抒情”和“中年的沉思—述理”的问题上达成一致的重要原因。

其次，是冯至诗歌中体现出来的海德格尔10关于“存在”的思想。冯至1930年就到德国留学，通过聆听雅斯贝斯的讲课，阅读他的著作，冯至不仅对他本人的哲学有了直接的了解，而且加深了对其他存在主义者，尤其是尼采和克尔凯郭尔的理解。

前面提到的冯至创作从二十年代的浪漫抒情一跃为四十年代的哲理沉思，本文认为促成这一根本变化的关键因素即是他在三十年代所接受的存在主义思想。

本文认为在所有的关于存在主义思想中，对冯至思想震撼最大，对其诗歌创作影响最为深刻的，当属海德格尔于1927年发表的《存在与时间》11。下面本文将结合冯至先生的《十四行集》对海德格尔存在思想与其诗歌创作的联系进行分析。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质是由他的存在过程决定的，一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要根据他整个生命的价值作为来判定。在海德格尔关于人生存在价值的基础上，冯至对于死

引自冯至《十四行集·序》，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 引自朱自清《诗的形式》，《新诗杂话》，作家书屋，1947年版。 10

全名马丁·海德格尔，德国著名思想家，从“存在”的角度解构了西方的哲学史，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存在的真理被遗忘的历史，其哲学的核心理念与中国的老子很有相似。 11

成书于1926年，本世纪最重要的哲学著作之一，不仅影响了此后多种重要哲学流派和重要哲学家，而且在文学批评、社会学、政治学、法学等多种领域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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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的理解和海德格尔很近。他认为人是带着对死亡的先行认知而存在的，我们应当以正当的死生来规范自己的存在。他主张人要主动求生，并将死融入到存在之中，作为存在的完成。人生是可以安排和筹划的，通过对个体生命的设计与完成，用认真负责的态度来追求真实存在12。

下面我们将结合冯至先生的《我们准备着》对其唱作中的这种思想进行剖析。 《我们准备着》全诗如下：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13。

作者将死亡视为生命的“奇迹”，并且怀着一种“迎接”的姿态来“深深地领受”，直面它的到来，并把之前的整个生的过程作为迎接它的材料。正是因为最后这个死亡的“奇迹”才使得过去所有的生命意象得以“凝定”。在作者的死生观中，不管是狂风乍起还是彗星出现都是独特、正当的。“支配死亡”是一种存在的自觉，死亡被纳入生命中，是生命的最终完成。生的意义就在于在朝向死亡的生存途中，始终抱着对生命负责的态度，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生命，不断地去完成个体生命。而这样的思想在之前中国哲学理念中是不曾出现过的。

再次，就是在冯至先生诗歌创作中出现了许多来自西方的文学素材和意境，而在他之前的新诗中，这种举动绝对是罕见的。通过素材和意境的引进，冯至先生将当时西方盛行的创作风格和理念带到当时的国内诗界。

冯至先生1926年所作《蛇》一诗：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盛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它把你的梦境衔来了/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其创作灵感便源于19世纪英国唯美主义画家毕亚兹莱的一幅黑白线条画：一条口中衔着一朵花的蛇，他觉得这蛇秀丽无邪，有如一个少女的梦境。于是将少年对爱情“寂寞”而纯真的向往融入这条“静静地没有言语”的蛇之中，借蛇“热烈的乡思”暗喻痴情的相思，又用“茂盛的草原”比附恋人“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结论：本文认为，是中国古代文学与西方文化之养分的和谐交融渗透成就了冯至的诗和他的人生。在新文学创作过程中，我们既应该把住文化的民族性，也必须承认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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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志熙．《生命的沉思与存在的决断：论冯至的创作与存在主义的关系》[J]．《外国文学评论》 1990年04期 摘自《冯至选集》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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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既要合理继承古代丰富文学遗产，同时也必须直面广袭的西方文化，拿来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 “拿来”后要进行主动、创造性的交融和再创造。

参考文献：

①冯至．《昨日之歌》[M]．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 ②冯至．《北游及其他》[M] ．北平沉鐘社，1929年版。 ③冯至．《十四行集》[M]．华夏出版社，2009年1月版。 ④冯至．《冯至选集》[M]．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⑤冯至．《冯至诗文选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 ⑥王邵军．《生命在沉思—冯至》[M]．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 ⑦冯文炳．《谈新诗》[M]．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⑧子张．《40年代现代主义诗歌知性抒情原则的确立》[J]．《诗探索》1998年4期。 ⑨左怀建．《冯至诗歌研究八十年》[J]．《贵州社会科学》2003年3期。 ⑩杨汤琛．《新时期冯至诗歌研究综述》[J]．《诗探索》2003年Z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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